■ 对话人物
药庆卫 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的药家鑫的父亲。
张显 药家鑫案被害人张妙家属的代理人,同时也是张妙丈夫的亲戚。博士,副教授,在西安电子科技大学技术物理学院材料系从事教学与研究工作。
■ 对话动机
去年5月31日,药家鑫的父亲药庆卫在微博上说:“张显在微博上编造了许多子虚乌有的事实,把药家鑫说成官二代或富二代,意在让广大不知情的网民对药家鑫父母产生仇恨。”
当天,张显在微博上回应,拒绝道歉。
8月4日,药庆卫向法院提起诉讼,状告张显名誉侵权。去年9月5日,药庆卫向法院增加两项诉讼请求:判令张显连续30天在知名网站、报刊等新闻媒体上刊登不少于3000字的致歉声明,并赔偿精神损害抚慰金1元。
12月29日,药庆卫诉张显名誉侵权案在西安市雁塔法院开庭。
庭审后,法庭建议原被告双方就此案进行调解,但原告不予接受,该案将择日宣判。
今年1月3日和4日,记者分别对话当事人张显和药庆卫。
“打官司就是澄清虚假情况”
新京:开庭前,张显曾给你电话道歉,希望私下解决,你为什么没答应?
药庆卫:他是给我打过5次电话,希望私下澄清道歉。如果他是我街坊,在街边骂我两句,听到的人又不多,私下道歉没问题。
但是,他伤害我时,是公开在网络上说的,为何道歉要在私下?没这个道理。
新京报:你的诉讼请求要求对方在30家媒体上道歉,道歉成本是不是太大?
药庆卫:这个成本是很大,张显估计拿不出。我最基本要求是公开道歉。他说私下给我跪下,叫我打他两巴掌都行,可是我为啥要打他,那我不就违法了?
而且,如果我接受他私下道歉,他在微博上继续公开对我攻击,我咋办?
新京报:那你有想过案子输赢的问题吗?
药庆卫:赢了固然好,输了我也认了。
新京报:如果输了会上诉吗?
药庆卫:可能会吧。但上诉能怎样呢?药家鑫案时,我以为最高院能和陕西省高院、中院有不同的想法,但后来看看,想的都一样。所以上诉,能有多大用呢?
但即使不上诉,我也会把全部证据都贴到网上去,让有兴趣了解真相的人都来看看。
新京报:如果败诉会很失望吗?
药庆卫:会有些失望。但打这个官司的过程,本身就是帮我澄清了许多张显附加给我的虚假情况。
从前我上网,几乎全是骂我的,现在有一半人支持我吧!
以前,很多人认为我是个青面獠牙的、杀人犯的父亲,现在很多人都觉得我是个老实的普通人。
新京报:但如果判你输,你觉得公平吗?
药庆卫:公平?公平不公平又能如何呢?我也觉得药家鑫判的有点重,但法院的判决就在那。要是在清朝、明朝,我们一家说不定都要被判满门抄斩。
只有认。不认咋办?我是中国的百姓,又不能逃到外国去。常有人给我发私信,让我关注他们的冤情,比起他们,我算是好的了,应该知足。
“一些骂过我的人,也去骂张显”
新京报:你的代理律师对媒体说,此案中的“网络暴力”,“网络黑社会”很值得关注。你如何理解网络暴力?
药庆卫:我觉得网上有些完全不讲道理的人就是网络暴徒。
他就认为自己代表正义,只要和他不一样的都被他打成反革命,用非常下流的话语谩骂、威胁,还“人肉”对方。
你说说,他们为什么要骂人?讲事实摆道理不行吗,辱骂有什么意义?
新京报:你不理解这种现象?
药庆卫:完全不理解,想不通。那些话那么下流,别说在网上当着数不清的人骂,就是在生活里,这种话当众也没法说出口啊。
但我的代理人马延明跟我说,这是因为现实中有人因为机会不均等、不公平而产生强烈的焦虑和不信任,这些情绪投射在了网络上,就成为网络暴力。
还有一些就是网络水军,领工资骂人的,这个更没法讲道理。
新京报:这些网络陌生人的谩骂影响到你的生活了吗?
药庆卫:一开始很生气,后来看到就拉黑了,也不看。马延明叫我不要生气,他说网络暴力会向现实暴力转变,他们骂我是为了影响我心情,进而影响我的身体和家庭。
新京报:张显认为他自己是网络暴力的受害者,你怎么看?
药庆卫:我们俩都是网络暴力的受害者。有一些曾骂过我的人,后来也去骂张显。
经常上网的人,其实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施害者,也有可能成为网络暴力的受害者。我就想,不要轻易去对别人辱骂,否则自己有一天也可能受害。
“不能因被曝是富二代就重判”
新京报:最近出去工作了吗,家庭经济有没有困难?
药庆卫:没有工作,因为我身体也不好。经济上没什么困难,我们的钱以前都花在孩子身上,现在没地方花了,我们除了买菜,几乎不花钱。
新京报:外出还会遇到尴尬吗?
药庆卫:还会。上次在超市,一个人指着我很大声音地说,这就是那个杀人犯的父亲。我东西也没买赶快走了。这也是我想到打名誉权官司的原因,希望大家了解我是怎样的人。
新京报:现在理解和同情你的人会比从前多了吧。
药庆卫:是的。走在路上,也会有人过来友好地打招呼,让我节哀,保重。还有个年轻人前几天摸到我家来,我非常吃惊,但看人家小伙子一个人很诚恳,就请他到屋里坐坐。
但即使是好意,我仍然觉得不舒服,希望名誉权案赶快结束,人们不要再关注我。
新京报:那你是希望人们记住药家鑫案还是忘记呢?
药庆卫:药家鑫的案子,如果对这个社会和法治的发展还有些意义的话,那就记住吧。但我觉得,很多人并没有记住药家鑫案的教训,一出现刑事案件,人们还是会关注是不是富二代、官二代。
比如李双江的儿子出事,媒体居然把人家名字都报道出来,不能因为他父亲是名人,就这么对待一个未成年人。
新京报:从前听说类似案件,你会因肇事者是富二代或官二代而更仇视他们吗?
药庆卫:从前也会。但现在我会想,是不是富二代,和他们犯的罪有啥关系?不能因为被曝是富二代就重判。我不认为重判富二代就会对穷人有更好的法律保障。我也不是富人。
新京报:张显认为你比王辉家富,因此掌握更多的资源。
药庆卫:但这个事实推不出来我就能左右司法、媒体。照他的说法,那今后可以公平判决的案子就找不到了,必须加害方和被害方一样富裕,才能判得公平。
法律面前人人平等,无论贫富。用赔偿换谅解,法律规定的,为何到我这里就是带血的钱了?
张显说不要带血的钱,可是我想问一句,他们得到的捐款是不是带血的钱?不是张妙的生命换来的吗?
新京报:一开始张家拒绝你们的赔偿,但现在又有人让张平选(张妙的父亲)来要回你曾想给他们的养老金20万元,你还会给吗?
药庆卫:很多网友说不要给,但如果张平选来要,我还是会给的,但有个条件——当时,是死刑执行前,我们希望能得到他们的谅解,于是带着20万去看望老人,张平选收下了钱。
但几天后,他们把钱退回来时,张平选和张显都对媒体说了谎,说没见过我,钱是我们留在那儿的。
如果想要这20万,请劳驾到时候在媒体上发个更正说明。
张显:名誉权这东西,谁都伤不起
愿意与药庆卫私下和解,拒绝公开道歉
“私下里,老药打我一顿,我都接受”
新京报:得知药庆卫要起诉你侵犯名誉权时,你心里怎么想?
张显:非常委屈。我是大学老师,为人师表,名誉就是我的生命。现在别人说我犯法,要起诉我,我无法接受。
新京报:所以你私下找到药庆卫要求和解?
张显:我要求和解不仅是因为在名誉权上我伤不起,药庆卫他更伤不起。现在很多人同情他,一旦他官司打输,他会将人们的同情心消磨殆尽。所以,我给他发私信道歉,并要求去探望他夫人,希望私下里和解。
私下里,无论怎么样都行。我跟老药说过,如果我给他下跪,或者他打我一顿,能够让他消气,我都接受。我是很诚恳的。你想,张显一个堂堂大学老师主动买了水果去探望他的夫人,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诚意。
新京报:为什么私下里道歉可以,让法院判决道歉就不行?
张显:我们这个社会,有许多柔性的东西,私下里相互让步很容易解决,消除误解,但是如果通过法院解决,就会激化彼此间矛盾。我认为:私下和解是需要相互包容的,包容无界限,而法律是道德的底线。
你知道网上怎么说?网上有人说:“张显不坐牢,全民学造谣”,这是对我名誉的侮辱,就是因为他的起诉,如今我成了一个受害者。
新京报:你坚信不会败诉?
张显:绝对不会。所以,我劝老药和解是为了他好。我对我的言论是负责的,也是很清楚的,打官司怕他输了伤不起。
新京报:如果法院判你败诉怎么办?
张显:那当然我不服,肯定要告。告到最高院我也要告,我是不会输的。我跟你说,名誉权这东西,谁都伤不起。这不是经济官司,不是几个钱能解决的,这关系到一个人的尊严。
“现在网上对我任意抹黑”
新京报:现在回头看,你是否觉得在代理药家鑫案中有不当的言论?
张显:实事求是,是有,就是我说药家鑫二审戴眼镜是道具,后来他妈妈告诉我,那是药家鑫为了最后看一次亲人和朋友。我发现自己错了,就在微博上道歉。
新京报:那为何这条微博很快就删了?
张显:因为我突然道歉,导致很多网友认为我的微博被盗,纷纷留言质疑。我怕引起混乱就删了。
新京报:你可以继续发微博澄清未被盗。
张显:当时情况很特殊,这个案子正在最高院死刑核准期间,我不想别人认为我们这一方态度有改变。但事后,我还专门写了篇关于眼镜道具问题的博文予以道歉。
新京报:这种说法会让人误会药家,广义上也是对药庆卫名誉权有损害吧。
张显:我发现不实时,我都及时道歉了,会有什么损害?你看药庆卫的律师在网上怎么说,他说我是“网络暴力”,这是污蔑,是对我名誉权的侵犯。我不仅没侵犯他名誉权,相反,是他的官方发言人在侵犯我的名誉权。
新京报:大半年前,药庆卫也遭遇类似的网络暴力,而他受到的围攻部分是因为你微博的误导?
张显:药庆卫是受到了外界的批评。难道他儿子杀了人,他被人家数落几句不是应该的?而且,他的冷漠也确实是事实,不存在我误导网友的情况。
新京报:此前,你也曾说过药庆卫可能是“军队的蛀虫”,他的名誉权是否受损?
张显:这不是我说的,是转载的,而且没有肯定他就一定是蛀虫,只是希望有关部门调查可能存在的蛀虫。药家鑫杀了我的亲戚,我不可能对他和颜悦色,我甚至动拳头都有可能的。所以说,我带着感情是很正常的。
新京报:你是否应该核实后再发微博呢?
张显:微博就是讲求即时性。我有一次去他家小区看,除草工人对我说“那栋军代表楼面积一般在两百平米以上,我们的职工家属楼是与人家没法比的”,这仅是一个描述。但他们现在揪住这点不放,说房子只有一百多平米。我想问一句,难道药家鑫判死刑是因为这句话?
新京报:你认为没有侵犯药庆卫的名誉权,但在你微博上很多人由此批评你。
张显:岂止是批评!我都成了网络暴力的受害者,现在网上对我任意抹黑,狂轰滥炸,说我是“文革余孽”,还有人说出一万元买我一根脚趾,这不是网络暴力是什么?
新京报:你反对网络暴力吗?
张显:反对。我深受其害。
“金钱换谅解是对富人的脱责条款”
新京报:你在药案中的言论给你带来很多麻烦,当时想到过吗?
张显:完全想不到。我做的是正义的事情,怎么会被指责呢?
新京报:如果重新代理此案,你还会这样说话吗?
张显:我说话会更理性,更严谨。但是人本性难移,我仍然要说过激的话。因为我是有感情的人不是神。而且我认为,微博发言不能温和,因为那代表我的立场,立场一定要坚决。
新京报:你的立场是什么?
张显:我的立场就是死者家属的立场,那就是该判死刑的一定要判死刑,哪怕一分钱的赔偿都得不到。
新京报:你们表示放弃赔偿,也是为了能保障死刑判决吗?
张显:是的。用金钱换谅解只是针对富人的脱责条款,富人杀了人可以用金钱换谅解,那么穷人杀了人怎么办?没有钱赔偿,无法得到谅解,就只能去死吗?我认为这种区别对待是不公平的。我非常反对金钱玷污法律。我要说明,我现在说的富人并不指向药庆卫,免得他又要去告我。
新京报:一般来说,你代理的刑事诉讼同时附带民事诉讼,为被害人争取补偿也非常重要。
张显:你错了。我们只有一个要求,就是要求死刑。我非常厌恶拿钱谈谅解,人命能谅解吗?而且,这种“谅解”的法律制度设计是非常不公正的。所以我们放弃药家的赔偿。
新京报:但是,在你们不谅解的情况下,王辉(张妙的丈夫)在药家鑫最终判处死刑前就已得到了捐款。
张显:所以,这也是我反对的。我一直说捐款在死刑执行后再捐,在最终判决前捐款,这会影响王辉的决定,也是对药家鑫的不公平。这是金钱从另一方面玷污法律。但是,捐款的都是好心人。
新京报:你认为合理的解决方式是什么?
张显:设立国家赔偿机制,或由一个基金会来对受害者补偿,不要让金钱阻碍受害者向犯罪者追究责任。
“如果舆论影响司法,那就太可怕了”
新京报:你认为的“正义”是什么?
张显:在药案中,就是判处药家鑫死刑立即执行。
新京报:为什么?
张显:我们这个社会,人们太漠视生命了。药家鑫就是其中的极端,只有判处他死刑,才能给青年人以警示。如果我们不判药家鑫死刑,更多的人会漠视生命,我们都会是下一个张妙。
新京报:在你看来“正义”有没有什么标准?
张显:第一,要不受外界影响,不折不扣依照和执行法律;第二,人民群众一定要满意。
新京报:在药案中,你也说过通过舆论影响司法?
张显:不是的。在药案中,舆论是监督司法,而非影响。如果舆论影响了司法,那就太可怕了。我们国家司法独立,不能容许舆论影响。但监督是必须的。
新京报:你认为“监督”该如何界定呢?
张显:我“监督”的都是司法系统中的个体,把他们一些我认为不正常的做法发到网上,就相当于放在阳光下让人们监督。
“张显的出现是时代的悲哀”
新京报:你觉得代理的药案成功吗?
张显:药案是成功的,正义被维护,社会效果、法律效果都非常好。但这不是我的功劳,也不是我利用“舆论”影响司法的结果,而是司法机关依法审判的结果。
新京报:你认为舆论监督司法能否复制?并非各地都能有张显这样的人发动舆论监督司法。
张显:药案之后,这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。因为太多的人找到我,要我帮他们维护正义,希望我帮他们讨个说法,但我没有这个精力和能力去帮助每一个人。我觉得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地渺小。
所以,我近来也在反思,张显的出现和做法是这个时代的悲哀。
新京报:为什么这么讲?
张显:因为在真正的法治社会,发生张妙被害的案子,张显是不需要出现的。人们各司其职,张显只需要搞好科研和教学,律师和司法机关会帮王辉维护正义。律师不需要激情鼓动舆论,就可以让司法机关重视他们的辩护。
而且,非常重要的一点是:无论王辉还是张显,都信任司法机关的判决,相信他们能够维护正义。
当下,张显越来越多是好事,但将来,张显越来越少才是好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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